杨福音作品

　　杨福音，在我的文化视野里并不陌生。这十几年间，编发过他的多篇文章和画作，编发过别人写他的文章，品读过他的文和画。曾有人问我：“认识杨福音?”我说：“不认识呢!”心想，总会有机缘认识罢。

　　是的，总有机缘。这个午后，骤雨初歇，酷夏的长沙城暑热稍减。驱车沿湘江一路北上，去拜访仰慕已久的画家、书法家、散文家杨福音先生。

　　从“半新不旧斋”到“双来书屋”

　　“啄木鸟小如婴儿拳头，停竹梢，叩击声由后院达至前庭，一两小时不绝于耳。偶有幼鸟全身乌黑，从梧桐树上掉落草间，又搧动双翅作欲飞状，终于起不来，只得在草花中钻进钻出。吾扑上前将其按住，捧于手心，小心置于林木繁茂处，鸟张口唤吾似有谢意。早晚去江边摘野蒲公英，回来丢入小池，坐石上看草鱼争食，费时若一个钟头矣。”

　　这是杨福音记录他在“双来书屋”的点滴。

　　2015年，由广州回长沙定居的杨福音在湘江边择地卜居，以一双儿女燕来、雪来名字命名新居“双来书屋”。这是一栋小别墅，依山而建，有亭亭绿树和满目芳菲点缀于清流黄石之间。室内庭院皆自然简约，里外呼应。

　　我们的初次见面也许因了之前的编读往来，抑或是杨福音本身的谦和从容而一见如故。我守着一杯清茶和他隔着宽大的画案对坐，提及曾经编辑过的一篇题为《半新不旧杨福音》的文章和他的“半新不旧斋”。杨福音说：“半新不旧斋”这个名字是上世纪80年代某一天某一刻脑子里忽然蹦出来的，后来做了画室的名字。“半新不旧”是指艺术创作要半新不旧。你要想不旧，就只要做到半新，全新就是乱搞。它为什么要半新呢?就是说它看起来要像旧的，但是呢它又是新的，叫做似曾相识又面目全非;叫做是那样的旧又是这样的新;叫做旧的形式呼吸了新鲜的气息。新东西，一定是在旧的里面脱胎换骨。

　　杨福音的画室在“双来书屋”一层，画室门口自题四个清雅端正的字：“狂欢独往”。我请教杨福音“半新不旧”和“欢喜独往”有没有关系。杨福音说，在旧的里面脱胎换骨的过程是很孤独的，要耐得住寂寞，如果心中没有快乐是画不下去的。而快乐又是那么具体。比如一笔画下去，感觉满意了，就有泪水下来了——内心的欢喜难以言喻。杨福音说他独自一个人在这间画室，把在画室的时光当作狂欢节来过了，你在世界其他地方看到的狂欢节那种投入、忘我、激情、亢奋，在这间画室里其实天天都在发生。只不过，那边厢是众乐乐，这边厢是独乐乐，一人独往，陶醉在与古为徒的烟水人家，在香草美人世界里，与禽鱼悠然相对，失落于万古寂寥的无何有之乡。

　　他说，年代变了，城市变了，人也老了。不变的是孤独，狂欢独往。然后，遇见好。

　　人世间最好的书，就那么几本

　　“我读书，不是为了画好画而读书，读书是养性的。”杨福音一再说他的读书与绘画无关，读书是他人生的一种修行。作家何立伟是杨福音的老友，他有一段话我很认可：杨福音观书无数，古往今来，沉思默想，文化的厚养成了他笔墨背后的底蕴与内力，也成了他画作中的胸臆与心志。人不壮阔，笔墨岂可以壮阔;胸无丘壑，卷底岂有峰峦……

　　杨福音喜欢词。19岁时读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，有遇见好的惊艳。读缪钺《诗词散论》，对于所谓“纯粹词人”特别认同。何谓“纯粹词人”，此极细美情思，非人人有。在杨福音看来，文学艺术如果不能够细美的话，那怎么能够成为文学艺术呢?这些“情思常回翔于细美凄迷之域”的纯粹词人，是要把命搭进艺术里去的，是要把自己无尽地摧残和无尽地折磨的，要在心里头自己用刀子去剜，要一层一层往细里剜。这就是文学艺术的价值所在。

　　杨福音说读书有三种：一种是不得不读的，比如教科书;一种是不想读的，比如不在哪一行，不想读那一行的书;还有一种书，叫做舍不得读的书。每个人床头要有几本舍不得读的书，陪伴你一生。这种书，必须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，吃了晚饭，洗了澡，把台灯打开来，把笔记本打开来，慢慢看。比如《红楼梦》这样的书，就是舍不得读的书。钱穆说得好：人世间最好的书，就那么几本。

　　采访回家的当晚，细读他即将付梓的《福音画语》样书，被这样一段话触动：史上最难说的是一个“好”字，对自己对别人都不要轻易说好。真正的好东西里不但难以得到，也许看上一眼也是很难的。何况你的心气有多高，好就有多好。惯于到处叫好的人，往往显出自己的浅薄。读书则是与好见面，认识好，知道好到了什么程度。

　　缘起《由红菜薹想起》

　　杨福音说他的第一篇散文《由红菜薹想起》就是在《湖南日报》发表的。他回忆：“在长沙工作的时候，《湖南日报》的编辑蔡栋常到我画室来，劝我写散文。我讲，空头路，画画还八字没一撇，又去写散文，扁担无扎，两头失踏。到广州后，蔡栋来信说：你看黄永玉写的书多有味道，就不想试试?恰好我心里正有些话要讲，又有时间，就写了篇《由红菜薹想起》给了《湖南日报》，这是1994年春天的事情，写散文就这样开始了。”

　　杨福音的文章，涉及题材宽泛。谈艺、读书、怀人、纪事等等，通常少则四五百字，多不超二千，行文朴素而意境悠长。论文品艺谈人写事，无论长短，总能有触动人心灵之处。他以真情说真话，常有连珠妙语。他主张中国的文字或笔墨都要简约提炼，尚精华去粉饰，体现出人格与风骨。

　　他的画，特别是近些年来的，真是越来越简了。无论大画还是小品，都是那么几笔下来，却能让人想了又想。无论他画什么的笔触，都让我想到他所说的那些打散了的兰叶，那样自由而不受拘束。《福音画语》里有这样一段话：文学的最高境界，必然是作品中能看到作者本人，如《离骚》中看到屈原，《桃花源记》中看到陶潜，《岳阳楼记》中看到范仲淹。画到最高境界，同样背后有一个人，有作者。如倪云林山水，如徐渭大写意，如八大山人鱼鸟……而我，也能透过杨福音的文章和书画，看到他本人。

　　《欢无极——杨福音的绘画艺术》展暨《福音画语》首发式，9月8日将在湖南省博物馆举行。一本三四万字的小书，百余幅大大小小的画，承载了杨福音在“双来书屋”三年多“狂欢独往”的时光。

　　杨福音说，心要安静，笔要飞扬。遇见好，欢无极。